文/杨艳梅(云南大理)
这一年,我回老家的次数和时候比以往的三年要多。暑假回,中秋回,表弟请春客的时候回,妹妹住院的时候回。回,一只小嘴巴被含进一只大嘴巴里,一间小屋从一座大宅子里升起。
这一年,祖父走了。我多次回家,空见蝉蜕般的老屋。祖父走了,父亲成了老父亲。老父亲总带着一些老毛病,比如老是咳嗽。当然,从我记事起,父亲也老是抽烟。
进入十月不久,风寒雾稠。父亲咳成一把直尺,镶坐床头。第二日,医院呼吸科。这是近四年来父亲第三次住院。
父亲一生从泥里蹚活。壮时,是一块经年的泥疙瘩,板硬如铁。山地水里,蹚寒蹚暑,春冬都得一身丰蕴地气。一块好疙瘩,筑板为城。任凭风雨侵袭。
此番,父亲咳嗽与胸腔积液有关。先是后背插细管引流,三天后,因积液粘稠且有血丝,医生建议做胸腔镜,既可进一步查证病因,又可用稍粗一点的管子将积液抽尽。等待生化组合检查结果的七天,如同暗夜里悬一把利剑于头顶,剑气密织,透骨森然,却不辨方向,还难觅剑身。
父亲后背插着的细小管子,涓涓可爱,流着我们姐妹的希望。当那直径五厘米的管子斜贯胸口时,一直,向我们姐妹不停地灌注冰铅。
父亲,我年近花甲的父亲,斜倚病床,一贯的安静和寡言。眼底阴云,心底骇浪已俱显盏身。这盏,由泥经半生风霜雷火炼制而成,是俗称的青花瓷。以前,为我们盛过琼浆。此时,为我们盛上的是一盏老烈的酒。须等我和妹妹一饮而尽后,为他的生命之舟,拍注、坐庄!
每天,忙完学校的事情。就赶12点50分的高铁,二十分钟可到达大理站。因坐出租途中太费时间。医院的路,我骑小*车、小蓝车往返其间。中途需经一家幼儿园、一家公交公司,医院时,我牢牢记住的标志是下关一中,这么多年过去了,看见校门,我心中依然涌起无以言表的敬意。大学时,认识从关中毕业的老乡刘静,欣赏她的毕业照时,她说这校服是多少大理人的向往哈。过了关中,就是下关一小,医院。看见院门,我的心里除了百般敬意更有千般畏意、万般歉意。我必然,抬起头,找寻几朵熟悉的白云。同一时间,它们必然缠绕在呼吸科的顶楼。
随着白云冒出的念头,洁净如玉。课堂上,需举一例,脱口而出亦是我的父亲,眼泪亦随之簌簌而落,蜿蜒及地。脚下的泥土绵延无边,一畦凉意,得白云守候。岂知,云无心出岫,赋形以泥,得意以泥。
云走的路,泥泞迢远。孤身跋涉,崎岖、未知、不确定。
这一年,五月下旬时,邻县漾濞地震,祥云亦有强烈震感,当时是晚上第四节自习,学校组织师生到操场避震。震感平息的间隙,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,跑上六楼,到72班教室,把作业放到科代表的书桌上。
拼命?是吗?是把命揉进了所爱!
六月,雨水充沛。这般孩子循着水迹泅渡出山,游进了清华的校门、北大的校门、复旦的校门、同济的校门......天空飘着一朵雨作的云。
九月,有人辞官归故里,有人漏夜赶科场。又一茬孩子坐于眼前,张着明亮而好奇的眼睛。一朵云,要如何才能更快靠近泥呢?以至成为一块经年的泥疙瘩?还有一条路,云作冰。
经此一变,可制老盏。兰陵美酒郁金香,玉碗盛来琥珀光!
盛唐的歌诗,父亲匍匐泥土的模样!我的肖像!